表妹

是在一个落霞漫天的黄昏，大红的云晕染了整片天空，我从一个乡镇的高中转到了这座乡镇的高中。
父亲骑着自行车，拉着我的全部行李，和我们一起的，还有父亲的表弟，也就是我的表叔。就是他找到这所高中的一位亲戚，帮我转到了这里。
那时，我18岁，转过来上高二。
办理完所有手续，天已经黑了，安顿好之后，父亲连夜赶回了家，表叔对我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去找他。
这所高中是一所老高中了，但属于是新校址，很多基础设施都不完备，宿舍紧张，我们一个年级的180多人挤在一间大房子里，宿舍里除了人，还是人。
迷迷糊糊过了一夜。
新环境的陌生感，一直持续了大约两个星期，有几个初中的同学也在这所高中，但不是一个班级。新的班级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，陌生的同学，陌生的老师，还有自己对这一切的陌生的感觉。
还没有最后分文理科，老师已经让大家各自报了意向，我选了文科，因为理化对我而言实在是难懂的天书。
一次突发事件，让我知道，我原来还有个表妹，也在这所学校，而且和我一个年级。
这所学校的缺水是远近闻名的，还曾经上过新华日报，一口水井打了50多米才有零星的水，而且每天都是限量的生水，早晨大家基本都在学校围墙外的一条小河沟里洗漱，或许牛羊也曾经在这个小河沟里饮过水洗过澡。
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的食物出了问题，在我刚转来大约一个月的时候，一天深夜，腹部的疼痛让我人缩成了一团，似乎有人用刀在搅动着我的五脏六腑，剧烈的疼让我浑身湿透，我不敢大声叫唤，实在忍不住就小声呻吟。同乡的两位男同学知道了我的情况，拖着我去医院，下了床，我已经无法走了。
两人轮流背着我，网镇上的卫生院小跑，三里的路就这么跑着去的。
医生做了检查，是肠痉挛，以前都没听过的病。吊水、打针，我迷迷糊糊的睡了，两个老乡就那么一直陪着。我醒来的时候，太阳已经升的老高了，两位同学也去上学了。
上午继续吊水，两瓶水吊完，学校的下课铃声告诉我，天已经是中午了。我躺在病床上，看着天花板发呆，心里酸酸的，很想家！
是病房门的一声吱嘎将我从那种思绪中拉了回来。两个老乡来了，带着学校食堂特有的饭菜——米饭加土豆烧白菜，其实我一点胃口也没有。
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生。韭菜把的发型，宽额，阔脸，穿一件乡下女孩都会穿的格子上衣。
老乡介绍说：这是燕，她说和你是亲戚。
哦，亲戚？我有点愣神。
女生开口了。
是的，我这个星期天回家听我爷（老家爷就是父亲的意思）说，你转到这里上学了。上午听他们说你生病了，我就来看看。
哦，这么一说，我倒是想起来了。听母亲说，她表哥的一个女儿就在这所高中读高二，应当就是了。
从交谈中，我知道，她和我一样年纪，比我小不到一个月。
这么算起来，是我表妹了。
学校的时光，在继续少水的煎熬和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中慢慢移动着脚步。
燕的学习极为刻苦、认真，每天几乎是班上第一个到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。每个周末她都回家，周一早上来的时候总会给我带点山芋、胡萝卜以及家里做的饼。
她总会邀请我去她家。说实话，如果不是到这所高中上学，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，还有这么一门亲戚在这里，而且还是比较近的亲戚。
寒假里，我去了燕家。
燕兄妹5个，她在家排行老二，上面一个姐姐，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，姐姐已经不读书了，20出头，在乡下是该说婆家的年纪了，他的父亲母亲已经到处张罗着说媒了。大弟弟也已经不上学了，在家跟着父亲一起务农了，小弟和小妹都还在上着学，一个小学，一个初中。燕的爷爷奶奶（也就是我的姑奶，我母亲的亲姑姑）年纪都已经大了，表舅母的身体也不是很好，全家的担子就靠表舅和一双不上学的儿女支撑着。
燕极想退学回家帮着务农，但父亲坚决不同意，说再穷也要把学上完。
我和燕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。
她说她想早点回家，帮着家里忙，她不想老是用家里钱，她想自己挣钱继续帮弟弟妹妹上学。
两年的转学生活，在高考之后的等待中画上了句号。
我终于没有考上任何一所大学。
燕也没有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，按照她的成绩，上个大专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。
回家务农的日子，让我认识到我曾经付之东流的学校光阴荒废了很多东西。
我想上学了。
父亲到处张罗着，找有无可以上的学校，我不想复读，我只想尽快脱离这折磨人的土里生活，因为我还没有准备好彻底做一个农民。
这期间，我去过燕家一次，她已经在当地的一所小学做代课教师了，工资只有80元一个月。她一边代课，一边自学考试，那时自学考试刚刚兴起不久。
第二年，我从一张报纸中看到了一则招生启事，是我们当地小学的校长告诉我的。父母同意我去参考了。
凭借着之前会写一点书法，我考上了小城的艺术学校。
我和燕保持着通信，她会告诉我她已经通过了几门自学考试了，还有几门就可以毕业了，工资也涨到100一个月了。
在我上艺校的半年之后，一天我再次收到了燕的来信。是一个大信封，鼓鼓囊囊的，似乎有很多东西。
打开信，我看到了我之前送给她的毕业纪念照片以及我之前写给她的所有信。
她的来信，只有短短几个字：请以后不要侮辱我！
我呆了，我不知道什么意思。
我写了信过去，却再也没收到她的回信。
父亲给我写了一封信，信的大概内容是这样的：你如果和人家还有什么，就不要再来往了。
我更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了。
暑假回家我问家里到底什么意思。
母亲告诉我了。
你是不是和燕谈对象了。
没有啊。
没有，那人家怎么说你们谈对象了。
你们都听谁说的啊，我们就是关系处的比较好，根本没谈对象。
没谈最好，谈也不行，不说是近亲了，就不是近亲也不能谈，你现在到城里了，她还在乡下，这门亲不能做。
后来我知道，是燕的爷爷奶奶误会我们在谈对象了，他们找我父母提亲，我父母才知道这个事情。母亲当时就拒绝了。
这个事情对燕的伤害我能想象有多大，我想去找她，但始终没有勇气。
再次听到燕的消息，是毕业后的第二年。
那天，天下着雨。
总感觉心里燥燥的。
工作没有着落的我，看什么都是灰灰的。
妹妹告诉我，你知道吗？
什么事？我懒散的问。
燕死了。
什么？你说什么？
燕死了！
燕死了？怎么死的？什么时候的事情？
就是去年年前，听说是脑子得病，住过一次院，后来复发了，没抢救过来。
我脑子嗡的一声，呆住了。
再次听到燕的消息，是很多年之后了。
外婆去世了，我回家奔丧。
悲痛的无以复加，打小我就是外婆带大的。
在外婆的葬礼上我遇见了燕的父亲，也就是我的表舅。
我再次问起了燕的情况。
表舅告诉了我一切。
当初我们大家的确是误会你们在谈对象，后来知道不是的，也把你们两个人弄误会了。她代课两年后，因为一边代课一边自学，每天都学的很晚，可能就是用脑过度了，因为这个已经去南京住过一次院了。她大专已经拿到手了，还在继续学本科，我不想让她学了，她还是要学，结果再次因为上次的情况复发了，没抢救过来……
60几岁的表舅泪流满面。
我像是被定住了一样，久久没有移动……
天堂里的燕，你还好吗？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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